吃刨猪汤是我的最爱了。小时候在农村,很穷,一到冬天,就盼望着两件事:一是盼杀年猪,盼得天天去猪圈看那头又肥又大的猪。杀猪就有肉吃,鲜肉鲜血旺,可以管吃够。二是盼过年,过年就有新衣服穿,有人给压岁钱,然后存下来买文具盒,买纸笔,偷偷买烟抽。那个年代生长在农村的娃儿,我想我们大都会是这样的。
在我国西部等省和重庆、川东地区农村一带也有吃刨猪汤的习俗,但似乎没什么太多讲究,无外乎是现杀现吃,吃点新鲜的而已,除此之外,炒菜和菜品都与我们平常吃的差不多。
而在我老家则不一样。我老家在武陵山区,是一个土家族集聚的民族自治县。每年到了寒冬腊月,“杀年猪,迎新年”的土家族系列民俗活动就开始了,这给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不少热烈的气氛。吃“刨猪汤”,就是我们土家族历史悠久的一种民间饮食习俗之一。
所谓“刨猪汤”就是农村在快要过年的时候,家里杀头年猪,用热气尚存的上等新鲜猪肉、猪内脏和猪血,精心烹饪而成的美食。
那个时候杀猪除毛,是人工吹气,不是现在的打气筒打气。杀猪匠要在杀死了的猪的后腿开个口,用上吃奶的劲鼓起腮帮子吹气,把猪沿着各路器官吹鼓胀了,再放在地坝边早已垒好烧得滚烫的开水锅旁边,一边用开水烫身,一边用刨子刨毛。
杀猪匠是要提前预约的,不然他忙不过来。检验杀猪匠的功夫主要有三条:一是猪毛刨不刨得干净;二是五脏六腑是不是清洗得彻底;三是下肉时看谁分割的大小精准。每年我们杀年猪请的杀猪匠姓陈,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,还和我们家沾点亲戚关系,所以,我们每年照顾他的生意,他也在我们家杀猪格外用心。
猪是自己家喂的,没有用任何添加饲料,全是用猪草、红苕、洋芋、菜叶和剩菜剩饭喂出来的,需要喂一对年,即是今年把年猪杀了,马上又去买一个小猪儿喂起,喂到明年寒冬腊月,膘肥体壮了,又杀年猪,我们称“粮食猪儿”,这样喂出来的年猪,完成了它的自然生长周期,肉很鲜嫩、细腻,吃起来糯滋滋的。 在我们那里吃刨猪汤很有讲究,因为要请三亲六戚和亲朋好友。为什么叫吃刨猪汤不叫喝刨猪汤呢?因为在我们那里的刨猪汤不仅仅是汤,正宗的刨猪汤有几道必备的菜肴,不然就不叫刨猪汤了。
第一道菜:绿豆炖肥肠。杀猪之前,锑锅就放在火炉上开始烧水了。猪大肠、心肺拿出来洗净切成节节或是块块、三角形坨坨放进锑锅炖要熟了,再放些绿豆,几个干海椒、摘一把柑子叶,放少许五香八角,炖成一大锅。
第二道菜:火爆粉肠。粉肠即小肠,洗小肠时,不能用手剐,手剐了留不下脚油,得用刀削,顺着小肠把脚油削去一部分,在肠子上留下一溜,再翻过来,切成一节一节,大柴火锅,油爆,将切好的小肠和生姜、大蒜放进油锅里爆,撒一些蒜苗,十几秒钟即可起锅,又脆又香,一咬一包儿油儿焖在嘴里,押一口苞谷烧白酒抑或是刨一口饭进嘴里,那味道,现在想起来,都还让人止不住咽口水。
第三道菜:油梭猪肝。吃泡猪汤的猪肝是不能洗的,否则,炒出来吃起噗擦噗擦的,直接从腹腔里取出本身就最干净,切的时候要顺着纹路切,厚薄要均匀,勾少许芡粉,在火爆爆的油锅里,合着生姜大蒜下锅,撒上蒜苗,翻炒要快,炒上几秒钟起锅,这样炒出的猪肝,香糯于嘴,回味于心。
第四道菜:回锅肉。当把猪刨完洗净一破两半挂上树丫或是斜梯上还有温度时,即取下一刀胛子肉或三线肉,放进正在炖煮的肥肠锑锅里煮熟(不要太耙),拈起来,切成四指宽的片,同样的生姜、大蒜、菜海椒片,放进油锅里爆炒一会儿,加点蒜苗,待肉片起卷卷时起锅,糯滋爽口,肥而不腻。
第五道菜:血旺汤。血旺汤是一定少不了的,叫“吃血旺,越吃越兴旺”。在一大锅白菜里,在刚杀的猪血盆里,用刀横竖几下划成小方坨坨,放进锅里煮成菜汤。汤是鲜的,菜是打过霜熔的,血旺起泡泡。它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喝得到吃得到的,只有到了寒冬腊月杀年猪的那一天,才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味。
第六道菜:花豆腐。这边杀猪,在隔壁一家灶屋里,已经点好了大锅豆花。豆花是用石磨推的,胆水点的,收水时,放上少许盐巴,撒点韭菜,上面放一个筲箕,一边用小火烘煮,一边用木瓢舀走多余的窖水,再取走筲箕,用菜刀在上面横竖划成正方形,一碗一碗上桌。调料也很有讲究,是将辣椒放在柴火堆里烤焦后,连同大蒜、花椒、木姜子(也叫过山香、山胡椒)在冲钵里冲烂,放点在豆腐上,吃起来嫩而不老,味道麻辣鲜香,又香又有嚼头又很刺激,真让人吃了还想,欲罢不能,欲止还馋。这是我们山区吃“刨猪汤”必不可少的美味佳肴。
有了这必不可少的六道硬菜以后,还得配个七大碗八大碟的小菜,“满汉全席”就齐了。在院坝里或街檐上,摆上几桌,不管它是不是三九严寒,大家围坐在一起,山风时刮时停,霏霏小雨飘来飘去,人声鼎沸,热闹异常,寒冷消融于热情。大家一起吃喝玩,完了热情的主人一般还要给来的客人送一小刀肉,显示主人的大方好客。剩下的就用来熏成腊肉挂在灶坛的挂钩上,一年四季就有了肉吃。吃刨猪汤体现的是一种亲戚、邻里之间的情感交流。它是一个载体,承载着浓浓的乡村温情。哪家要吃“刨猪汤”,那天这户农民家中就会十分热闹, 边吃边谈,有说有笑,既联络感情,又互通信息,还筹划来年发展,很有意思, 所以这种“吃刨猪汤”文化沿袭至今。
吃刨猪汤的席上很热闹。农村人虽然文化不高,但个个都很耿直。农村人喝酒讲究个亲热,不分你我,就着一只土碗,你一嘴、我一嘴轮流转圈。有时喝到兴致,干脆来个猜拳行令,扯破喉咙像吵架,欢快淋漓。你别看不惯,你别不适应,这种看似不文明的现象,其实是最原始的不带有丝毫杂念的原生态文明表现。
有人说,一个男人是不是开始衰老了,你不用去医院空花那些冤枉钱让医生跟你说,有个段子你比较一下就全知道了,叫:看报纸越看越远,撒尿越撒越近,过去的事情忘不了,现在的事情记不住。这就是衰老的开始。儿时的记忆,浓浓的乡愁,是那样的清晰透彻,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幕一幕。我,开始老了。
多想再回到儿时,多想再尝尝那刨猪汤的味。但是,蛇蜕皮、人老死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。刨猪汤的味离我越来越远去了,往年都是我老母亲喂头大肥猪,冬至一过,就催着我们几姊妹回去吃刨猪汤。今年,我们没有同意她喂了,她身体不好,怕沾冷水,毕竟是近90岁高龄的人啦,我们哪里忍心啊!我年初回去,试着想让我那三个表妹喂头肥猪,过年时,我们回去拿钱买,大家热闹一下,可她们也懒得喂了,吃肉都是临时去乡场上买的。
虽然再也吃不上我们土家族正宗的刨猪汤了,但那情、那景、那味,已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骨髓里。